2024年6月11日，复旦大学陈树渠比较政治发展研究中心年度主题演讲第12期（总第361期）在文科楼543会议室成功举行。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宋念申教授以《地图帝国主义：空间、殖民与地球规治》为题发表主题演讲。宋念申教授讨论了现代殖民帝国如何利用地图，重新理解、分割和占取地球空间，重点探讨了殖民主义、帝国主义与国际法的空间肌理。讲座由复旦大学国务学院殷之光教授主持，吸引了众多师生参加。
讲座伊始，宋念申教授先向大家介绍了瓦尔德泽米勒于1507年绘制的《世界地图》，由于这张地图第一次在美洲大陆的位置上标注了“America”，因此被收购它的美国国会图书馆称为“美洲的出生证”。但实际上，这张地图与美国立国并无关联。其背后隐藏的，是起源于西欧的殖民国家以帝国扩张的方式占取、分割、规范、组织全球的过程。
瓦尔德泽米勒1507《世界地图》
1. 命名与祛魅
1506年西班牙公爵埃尔科莱一世的仆人坎诺迪从葡萄牙秘密购买了一张世界地图，后来这张世界地图便以其名字命名为“坎诺迪平面球形图”。这张地图是欧洲地图学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其最突出的特征是其左侧将世界分割为两部分的竖线。这一竖线体现了《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Treaty of Tordesillas）所规定的西葡两大帝国的势力分界线——教皇子午线，坎诺迪地图也成为了现存最早反映这条边界线的地图。
《坎诺迪地图》
与之对应的是教皇子午线在另一半球相对称的经线，在第奥古·里贝罗于1525-1529期间绘制的“王家地籍图”中，世界以教皇子午线为中轴向左右展开，东南亚的盛产香料的摩鹿加群岛正好位于最西侧，落入了西班牙的统治范围。换言之，制图师利用地球分割的视觉效果，隐晦表达了帝国的主张。
里贝罗《王家地籍图》
宋念申老师认为，当时欧洲的地图学随着不断的地理探险而日益精准地反映出海岸线的轮廓以及大陆的形状，欧洲之外的世界也随之被祛魅，即从想象的、抽象的、位置的空间变成可以被探访、了解进而被掌控的具象空间。殖民帝国用一条抽象的、非真实存在的直线作为排他性的主权边界，这种边界想象的大胆性不仅在于其领土野心，而且在于其对大地全新的理解方式。山川、城池、村庄都不足以成为地理坐标，经纬度这一古典时代的构想被用来当作现实中地缘政治分野。同时，欧洲殖民者把从印度到东南亚群岛包含中国南部在内的地域称为东印度，这种命名体现了一种帝国的政治宣言。殖民者把本不存在的固定身份的空间单元创造出来，并用一厢情愿的想象来命名此单位，由此固化这个地理空间的神话。
2. 虚构与重魅
在祛魅的同时，新的神话也不断产生。殖民者通过虚构的方式，将不存在的地域政治想象强加在已知的空间上。宋念申教授以欧洲人对于鞑靼的虚构作为例子，向我们展现了欧洲殖民者的重魅。鞑靼(Tatar)本是汉地对蒙古一部的称呼，之后该名称传入欧洲。由于蒙古西征对欧洲造成的巨大破坏，欧洲人便由其联想到希腊神话中冥王黑第斯所统治的地域“塔塔儿罗斯”，进而Tatar就变成了Tartar。蒙古帝国衰落后，鞑靼便在欧洲成为对亚洲北方草原地带游牧民族的称呼。随后，鞑靼地也被用来指称从西伯利亚到中国东北部曾经为游牧民族统治的区域。
《寰宇大观》
从奥特柳斯1570年首版的《寰宇大观》开始，鞑靼地成为一个单独的地理区域，出现在欧洲地图集中。欧洲殖民者将中国和莫斯科公国中间的北方亚洲大陆的广阔空间统称为鞑靼，鞑靼的面积几乎占了整个亚洲大陆的一半。在19世纪之前，欧洲地图中的鞑靼地也出现过许多变种，比如俄罗斯鞑靼、中国鞑靼和独立鞑靼等。对于鞑靼空间的纠结并没有随着地理知识的增加而有所改变，欧洲地图中体现了欧洲人对于鞑靼的想象和重魅。地图不仅传递某一空间的信息，它本身就是人们主动塑造这个空间的产物。换言之，不是地理塑造的地图，而是地图创造的地理，或者说两者是相互生成的。
3. 占取与立法
宋念申老师认为，现代殖民帝国的核心特质在于占取，对空间的占领的目的在于资本积累，伴随而来的是对原住民的排挤、奴役和压迫。这种殖民行为由新的想象、一套地理空间安排方式和对占取合法性的论述所支撑，现代地图成为这种话语的重要表达形式之一。
德国法学家卡尔·施米特（Carl Schmitt）在其1950年的著作《地球规治》（The Nomos of the Earth）中指出，如果印第安人能像欧洲人一样精确地测绘美洲是可笑的，因为他们不具备欧洲的科学理性。施米特认为，地图不仅体现知识和技术，更是赤裸裸的权力展示。在他看来，基督教欧洲理性的科学优势使欧洲知识天然优于非欧洲本土的知识，地图测绘的准确性和科学性反映了知识层级的高下。
现代国际法起源于发现美洲后的争论，核心命题是欧洲人可以占有他人土地并发动战争的理论依据。西班牙学者维多利亚（Francisco de Vitoria）认为，无论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土地所有权和管辖权是平等的，西班牙不能以宗教或文明为理由剥夺印第安人的财产权，但可以基于万民法发动正义战争，因为印第安人拒绝西班牙行使迁徙、通商、传教的权利是不正义的。荷兰法学家格劳修斯（Hugo Grotius）在其著作《自由的海》（The Free Sea）中提出，海洋是自由的、公有的领域，任何人不能将其视为属地，任何人都有权在海上无害通过。经过多年战争和辩论，欧洲法学家认定海洋既非国家领土也非无主之地，反映在地图上，欧洲地图中海洋被视为贯通整体而陆地则是被分割的。海洋的自然法解释源于殖民竞争，地图和国际法一样，带有鲜明的地缘政治文明主义因素。
4. 彰显与隐藏
宋念申教授继续向我们展展示了英美如何在地图上构建自身，通过地图彰显或隐藏帝国。1886年7月24日，为纪念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登基50周年，题为《帝国联盟》的地图被发表，这张地图迅速成为彰显日不落帝国辉煌殖民业绩的代表性图像。《帝国联盟》生动地体现了高昂的意识形态，对具体的地理信息表达很少，重点突出的是英国的全球殖民地及各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紧密的物质联系。这张地图毫不遮掩地赞颂了英国殖民者所达到的伟业，将殖民主义作为地图本身的表达对象。
《帝国联盟》
与此同时，新兴的美国也用地图来彰显其昭昭天命。1816年，美国一位地图商出版了一张地图，展现了横亘于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的广大地域。尽管当时美国领土远未扩展到西海岸，但这张地图预言了美国领土的扩张。
美利坚合众国地图1816
地图用来彰显帝国的同时，也用来隐藏帝国。美国的政治精英不喜欢用“帝国”来自称，似乎美利坚只是普通民族国家的一员。今天我们常见的美国地图通常只显示本土48个州，最多在角落以附图形式放上阿拉斯加和夏威夷两个海外州。这些地图完全隐藏了波多黎各、美属萨摩亚、关岛、美属维尔京群岛、北马里亚纳群岛以及众多美国兼并的小岛屿。这些领地的陆地面积超过1万平方公里，人口超过400万，虽然它们由美国联邦政府掌握，但居民却不享受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利。
隐藏的帝国
美国联合司令部责任区域图
没有任何地图能如实展现美国的宽广幅员。更为重要的是，美国的真正的权力边界不是在领土上显示出来的，其数百个海外军事基地上体现出帝国的扩展，其范围之广和控制程度之深，远超鼎盛时期的英帝国。以封闭的陆地领土空间定义国家，是欧洲地图学在殖民时代的发明。随着殖民的深入，当代世界地图理所当然地以封闭的边界标明国家，美国正是利用这一点，隐藏了自己作为无边界帝国的属性。包括美国人在内的全世界都错误地以陆地边界和海岸线来认知美国的形状，但美国真正的空间分布生动地体现在美军联合司令部责任区域的地图上，这些笔直整齐的分界线提醒我们，殖民帝国对地球空间的结合方法和想象方式几乎没有本质性变化。
最后，殷之光老师对宋念申老师的到来表示了感谢，并对讲座进行了总结。宋念申老师随后同与会的老师和同学对相关问题进行了探讨，本次讲座圆满结束。
